赤壁賦學習講義
一、賦體概說
概說 | 時代 | 流別 | 特色 | 代表作家 及作品 |
1.賦是介於詩、文之間的韻文,又稱「辭賦」。 2.賦原為「誦說」之意,不指文體,班固在漢書‧藝文志說:「( )謂之賦」。在詩經六義中賦、比、興的「賦」,則指敷陳其事。 3.源出於( ),創始於( ),肇名於( ),大盛於( ),唯美於( ),式微於( )。 4.文心雕龍‧詮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悟寫志也。」 | 戰國 | 騷賦 | 長篇鋪敘,詞藻華麗,情感纏綿 | 屈原楚辭( )、宋玉風賦、登徒子好色賦、神女賦。 |
短賦 | 1.最早以賦名篇 2.篇章短小,藉詠物以說理 | 荀子禮、知、雲、蠶、箴五篇,合稱「五賦」。 | ||
兩漢 | 漢賦 古賦 大賦 | 1.其特色為詞藻華麗、筆勢誇張、好堆砌冷僻生字、艱澀難解 2.內容多歌頌漢朝帝王功業 | 1.漢賦四大家: (1)司馬相如(賦聖)上林賦、子虛賦、長門賦 (2)揚雄甘泉賦、長揚賦 (3)班固兩都賦 (4)張衡二京賦、歸田賦 2. 賈誼鵬鳥賦、弔屈原賦( 上承屈原、宋玉,下開枚乘、司馬相如) | |
魏晉六朝 | 俳賦 駢賦 小賦 | 1.篇幅短小,多抒情 2.字句簡麗,講求駢偶 3.題材擴大,表現作家個性與情感 | 1.曹植幽思賦、洛神賦 2.王粲登樓賦 3.陸機文賦(以駢賦書寫的文學理論) 4.左思三都賦(洛陽紙貴) 5.江淹別賦 6.庾信哀江南賦 | |
唐 | 律賦 | 1.唐代以賦取士,受近體詩格律影響,力求平仄和諧,對偶精工 2. 內容貧乏,少文學價值 | 杜甫三大禮賦 | |
宋 | 文賦 散賦 散文賦 | 1.受古文運動影響,以駢散兼行形式創作 2.主於說理,不重格律,無異有韻之古文 3.為避免與陸機之文賦相混,又稱「散賦」或「散文賦」。 | 1.晚唐杜牧阿房宮賦 2.歐陽脩秋聲賦 3.蘇軾前後赤壁賦 | |
明 清 | 股賦 | 1. 受八股取士影響,重形式,輕內容 2.對偶中加入八股文句法 | 洪亮吉、徐文靖、焦循等 |
二、作者介紹
字號 | 字( )(取憑軾瞻望之意),自號( ),卒諡號( ),宋代眉州眉山人。 |
生平 | 1. 自幼聰穎,早立功名(歐陽修為其主考官) 2. 身處北宋新舊黨爭之時,深受波及 3. 神宗時,反對新法,與王安石不合,因( ),被貶為( ),作前、後赤壁賦。 4. 哲宗時,被貶海南( ),徽宗時赦回,於北返途中病卒常州。 |
散文表現 | 1. 主張作文要「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以( )為散文創作的成功標誌,主張自然暢達而不拘守法度。 2. 古文題材多樣,風格不同,如政論文字,承續( )、( )及( )的傳統,氣勢逼人,論辯滔滔;敘事記遊之作,筆觸靈活,情感真摯,將敘事、寫景、議論錯雜並用,生發無限理趣,體現出( )與( )的影響,在蘇文中藝術價值最高。 3. 整體而言,蘇軾散文作品,在文體上,不拘常格,勇於創新;在風格上,則因物賦形,汪洋宏肆。 |
詩表現 | 1. 蘇軾與( )是宋詩中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兩家。 2. 今存二千七百多首詩,其中以寫景詩與理趣詩藝術價值最高。 3. 蘇軾善於從日常生活中悟出妙理,寫成引人深思的理趣詩,即景寄意,因物寓理,意在言外,餘味不盡,為蘇詩獨到之處。 |
詞表現 | 1. 其詞開創豪放派詞風,無論內容或形式,都突破詞的藩籬,「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超曠豪邁,「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開創宋詞新天地,與辛棄疾並稱「蘇辛」。 2. 名家評蘇軾詞: (1)王國維人間詞話:「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2)鄭騫曰:「曠者,能擺脫之謂;豪者,能擔當之謂。」能擺脫,故凡事總由窄處往寬處想,不為外物所束縛。 |
書、畫 表現 | 1. 書法方面,遍長於行書、楷書,筆法肉豐骨勁,跌宕自然,與( )、( )、( )並稱「宋四家」。傳世有黃州寒食詩帖、赤壁賦、答謝民師論文帖等。 2. 繪畫方面主張「神似」、「傳神」,善畫竹石,自具風格。 |
三、課文深究
主旨 | 有感於萬物盛衰消長之理,藉「蘇子與客」問答成文,表達蘇軾曠達自適的處世態度。借景抒情,蘊含哲理。 | |
脈絡 | 由月夜泛舟的舒暢,到懷古傷今的悲嘆,再到超脫人生的快樂,情緒轉變之脈絡為:( )—( )—( )。 | |
筆法 | 1.以泛遊赤壁為背景,以( )丶( )穿梭全文。 2.透過主客問答,不僅表達由傷感轉為曠達的心路歷程,更呈現出( )、( )的人生態度。 | |
段落 | 第一段 | 記述出遊時間丶地點,略述緣起及飄飄欲仙,遺世獨立而成仙的感想。以飄飄乎遺世而獨立,羽化而登仙,及萬物有主,充分表現出道家反璞歸真丶回歸自然的境界。 |
第二段 | 飲酒甚樂,扣舷而歌,而客人以聲蕭聲相和,蕭聲哀怨悲傷。 (1)以具體事物譬喻聲音。 (2)以客為主體,托出傷懷,由客之蕭聲表現出感傷的感懷,在本段中呈現( )與( )兩種人生哲學。 | |
第三段 | 蘇軾提問,引出下文。 | |
第四段 | 洞簫客懷古傷今,感嘆人生短暫、個體渺小。 (1)( ):曹操丶周瑜等英雄人物,其成敗得失,已在歷史的長流中流逝。 (2)( ):山川日月。 | |
第五段 | 東坡以( )丶( )為例,說明人生萬物「變」與「不變」之理,以消除客人感歎,且分享( )。 (1)變:( )。從變的角度來看,萬物皆有變。 (2)不變:( )。慰勉客人不用羨慕天地的無窮,而哀年壽之短暫。 | |
第六段 | 蘇子與客皆悟道後,盡歡醉臥於舟中。 |
四、歷代貶謫名篇
篇名 | 作者 | 寫作背景 | 心境態度 |
( ) | 戰國 屈原 | 第一次放逐漢北時 | 忠而被貶 |
( ) | 唐 白居易 | 貶江州司馬時 | 抑鬱遠放 |
( ) | 唐 柳宗元 | 參與王叔文永貞革新敗,貶永州司馬 | 初惴慄後心凝形釋 |
( ) | 宋 王禹偁 | 貶黃州知州時 | 隨遇而安 |
( ) | 宋 范仲淹 | 貶鄧州知州時 | 歷史使命 |
( ) | 宋 歐陽脩 | 貶滁州知州時 | 縱情山水 |
( ) | 宋 蘇轍 | 貶筠州時 | 豁達坦蕩 |
( ) | 宋 蘇軾 | 貶黃州團練副使時 | 精神超越 |
五、重要字音字形補充
韋 | ㄊㄠ | 韜光養晦(隱藏才能,不露於世) |
ㄩㄣˋ | 韞櫝而藏(比喻懷才不用) | |
ㄨㄟˊ | 韋編三絕、闈場、羅幃 | |
ㄨㄟˇ | 煒如(明亮)、暐曄(光線刺眼)、天下之大不韙(天下不以為然之事) | |
ㄏㄨㄟˋ | 避諱、諱言、諱莫如深(隱瞞得極為嚴密,不為外人所知) | |
秋 | ㄔㄡˇ | 瞅人、瞅了一眼 |
ㄑㄧㄠ | 鐵鍬 | |
ㄑㄧㄠˇ | 愀然(神色嚴肅的樣子) | |
ㄐㄧㄡ | 啁啾、揪著 | |
ㄐㄧㄠˇ | 湫隘(居處低濕狹小) | |
夸 | ㄆㄠˊ | 匏樽 |
ㄎㄨ | 刳木(剖開木頭將中心挖空) | |
ㄎㄨˋ | 紈袴子弟 | |
ㄎㄨㄚ | 姱容(面貌美好) | |
ㄏㄨˋ | 瓠巴鼓瑟 | |
ㄨ | 洿池(蓄水池、池塘) |
六、字義、辭義延伸
| 形 | 音 | 義 | 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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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屬 | ㄓㄨˇ | 勸請 | 舉酒屬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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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匏樽以相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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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託 | 屬予作文以記之。(范仲淹 岳陽樓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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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綴輯、寫作 | 例:武仲以能屬文,為蘭臺令史。(曹丕 典論論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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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續 | 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酈道元 水經江水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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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ㄕㄨˇ | 隸屬 |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白居易 琵琶行并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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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類 |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陶淵明 桃花源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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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 | ㄘㄥˊ | 曾經 |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白居易 琵琶行并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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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ㄗㄥ | 則、是 | 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王粲 登樓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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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乃、竟 |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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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增加 | 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 告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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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適 | ㄕˋ | 樂、悅 | 吾與子之所共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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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至 | 將何適而非快(蘇轍 黃州快哉亭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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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適合 | 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李斯 諫逐客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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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藉 | ㄐㄧˊ | 散亂 | 肴核既盡,杯盤狼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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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ㄐㄧㄝˋ | 襯墊而坐臥 | 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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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助 | 此所謂藉寇兵而齎盜糧者也。(李斯 諫逐客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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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借 | 藉言恢復,而舊志亦不備載也。(連橫 臺灣通史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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嫋嫋 | ㄋㄧㄠˇ ㄋ一ㄠˇ | 悠揚婉轉 | 餘音嫋嫋,不絕如縷。 | ||||
輕盈纖美貌 | 纖腰嫋嫋不任衣,嬌態獨立特為誰?(梁武帝 白紵辭) | ||||||
搖曳貌、 飄動貌 | 竹竿何嫋嫋,魚尾何蓰蓰。(玉臺新詠古樂府皚如山上雪) | ||||||
吹拂貌 | 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楚辭 九歌 湘夫人) | ||||||
繚繞貌 | 霧帳吹笙香嫋嫋,霜庭按舞月娟娟。(蘇軾 浣溪沙詞) | ||||||
狼藉亦作「狼籍」 | ㄌㄧㄤˊ ㄐㄧˊ | 縱橫散亂貌 | 肴核既盡,杯盤狼藉。 | ||||
行為不檢、名聲極壞 | 聲名狼藉 | ||||||
七、相關成語集錦
成語 | 解釋 |
南箕北斗 | 比喻徒有虛名而無實用。 |
雪泥鴻爪 | 出自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比喻往事所遺留下來的痕跡。 |
日就月將 | 每天都有成就,每月都有進步。形容持續不斷,積少成多。 |
行雲流水 | 形容自然無拘的樣子,或比喻無足輕重的事物。 |
八、蘇軾作品延伸閱讀
後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于是攜酒與魚,復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語譯:這一年十月十五日,我從雪堂出發,準備回臨皋亭。有兩位客人跟隨著我,一起走過黃泥板。這時霜露已經降下,葉全都脫落。我們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抬頭望見明月高懸。四下裏瞧瞧,心裡十分快樂;於是一面走一面吟詩,相互酬答。過了一會兒,我歎息地說:「有客人卻沒有酒,有酒卻沒有菜。月色皎潔,清風吹拂,這樣美好的夜晚,我們怎麼度過呢?」一位客人說:「今天傍晚,我撒網捕到了魚,大嘴巴,細鱗片,形狀就像吳淞江的鱸魚。不過,到哪裡去弄到酒呢?」我回家和妻子商量,妻子說:「我有幾斗酒,保藏了很久,爲了應付您突然的需要。」
就這樣,我們攜帶著酒和魚,再次到赤壁的下面遊覽。長江的流水發出聲響,陡峭的江岸高峻直聳;山巒很高,月亮顯得小了,水位降低,礁石露了出來。才相隔多少日子,上次遊覽所見的江景山色再也認不出來了!我就撩起衣襟上岸,踏著險峻的山岩,撥開紛亂的野草;蹲在虎豹形狀的怪石上,又不時拉住形如虯龍的樹枝,攀上猛禽做窩的懸崖,下望水神馮夷的深宮。兩位客人都不能跟著我到這個極高處。我大聲地長嘯,草木被震動,高山與我共鳴,深谷響起了回聲,大風颳起,波浪洶湧。我也覺得憂愁悲哀,感到恐懼而靜默屏息,覺得這裡令人畏懼,不可久留。回到船上,把船划到江心,任憑它漂流到哪裡就在那裡停泊。
這時快到半夜,望望四周,覺得冷清寂寞得很。正好有一隻鶴,橫穿江面從東邊飛來,翅膀像車輪一樣大小,尾部的黑羽如同黑裙子,身上的白羽如同潔白的衣衫,它戛戛地拉長聲音叫著,擦過我們的船向西飛去。過了會兒,客人離開了,我也回家睡覺。夢見一位道士,穿著羽毛編織成的衣裳,輕快地走來,走過臨皋亭的下面,向我拱手作揖說:「赤壁的遊覽快樂嗎?」我問他的姓名,他低頭不回答。「噢!哎呀!我知道你的底細了。昨天夜晚,邊飛邊叫經過我船上的,不就是你嗎?」道士回頭笑了起來,我也忽然驚醒。開門一看,卻看不到他在什麼地方。
洗兒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語譯:他人養子女都希望子女聰明,我卻被聰明耽誤了一生;只希望孩兒愚笨又魯鈍,能夠一帆風順地當上公卿。
定風波
(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鞵(同「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語譯:不要聽雨點穿過樹林打在樹葉上的聲音,何不一邊吟詩、長嘯,一邊慢慢地走。拄著竹杖,穿著草鞋,比乘馬還要來得輕便。這陣雨有甚麼好怕?任憑我的一生就披著簑衣在風雨中度過吧。 帶著幾分寒意的春風將我的醉意吹醒了,微微感到有點冷。雨後放晴,山頭的夕陽普照,好像在歡迎著我。回頭看剛才遇雨的地方,回去吧,既沒有風雨,也沒有晴天。
卜算子 黃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語譯:月兒彎彎,掛在疏落的梧桐樹梢上;夜深了,四周一片寂靜。有誰見到一個隱士在獨自踱步?遠處隱隱約約的,原來是一隻孤鴻的身影。 牠因為有些驚慌,一邊飛起來一邊還回頭悵望,雖有憾恨卻沒有人能夠了解。寒夜裡飛繞了所有的樹枝,總不肯落下來棲息,牠寧願飛回沙洲上,守著一片蕭瑟和寒冷。
念奴嬌 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語譯:長江向東流去,浪花淘盡千百年來多少的英雄豪傑。舊營壘的西邊,人們傳說:那是三國時周瑜大破曹兵的赤壁。散亂的崖石插入天空,驚人的巨浪沖裂著江岸,捲起千堆似雪的層層浪花。江山如畫,想當年在這裡聚集了多少英雄豪傑! 遙想當年的周公瑾,小喬剛剛嫁了過來,周郎丰姿雄偉,神采煥發。手裡拿著羽毛扇,頭戴著青絲頭巾,談笑之間,曹操的無數戰船在烈火中燒成灰燼。神遊三國赤壁古戰場,該笑我太多愁善感了,以致早早地生出白髮。人生就像做了一場夢,還是斟上一杯酒,來祭拜江中的明月,和我同飲共醉吧!
蘇東坡突圍 余秋雨
一
住在這遠離鬧市的半山居所裡,安靜是有了,但寂寞也來了,有時還來得很凶猛,特別在深更半夜。只得獨個兒在屋子裡轉著圈,拉下窗簾,隔開窗外壁立的懸崖和翻捲的海潮,眼睛不時地瞟著床邊那乳白色的電話。它竟響了,急忙衝過去,是臺北中國時報社打來的,一位不相識的女記者,說我的文化苦旅一書在臺灣銷售情況很好,因此要作越洋電話採訪。問了我許多問題,出身、經歷、愛好,無一遺漏。最後一個問題是:「在中國文化史上,您最喜歡哪一位文學家?」我回答:蘇東坡。她又問:「他的作品中,您最喜歡哪幾篇?」我回答:在黃州寫赤壁的那幾篇。記者小姐幾乎沒有停頓就接道:「您是說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我說對,心裡立即為蘇東坡高興,他的作品是中國文人的通用電碼,一點就著,哪怕是半山深夜、海峽阻隔、素昧平生。
放下電話,我腦子中立即出現了黃州赤壁。去年夏天剛去過,印象還很深刻。記得去那兒之前,武漢的一些朋友紛紛來勸阻,理由是著名的赤壁之戰並不是在那裡打的,蘇東坡懷古懷錯了地方,現在我們再跑去認真憑弔,說得好聽一點是將錯就錯,說得難聽一點是錯上加錯,天那麼熱,路那麼遠,何苦呢?
我知道多數歷史學家不相信那裡是真的打赤壁之戰的地方,他們大多說是在嘉魚縣打的。但最近幾年,湖北省的幾位中青年歷史學家持相反意見,認為蘇東坡懷古沒懷錯地方,黃州赤壁正是當時大戰的主戰場。對於這個爭論我一直興致勃勃地關心著,不管爭論前景如何,黃州我還是想去看看的,不是從歷史的角度看古戰場的遺址,而是從藝術的角度看蘇東坡的情懷。大藝術家即便錯,也會錯出魅力來。好像王爾德說過,在藝術中只有美醜而無所謂對錯。
於是我還是去了。
這便是黃州赤壁。赭紅色的陡峭石坡直逼著浩蕩東去的大江,坡上有險道可以攀登俯瞰,江面有小船可供蕩槳仰望,地方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間就有了氣勢,有了偉大與渺小的比照,有了視覺空間的變異和倒錯,因此也就有了遊觀和冥思的價值。客觀景物只提供一種審美可能,而不同的遊人才使這種可能獲得不同程度的實現。蘇東坡以自己的精神力量給黃州的自然景物注入了意味,而正是這種意味,使無生命的自然形式變成美。因此不妨說,蘇東坡不僅是黃州自然美的發現者,而且也是黃州自然美的確定者和構建者。
但是,事情的複雜性在於,自然美也可倒過來對人進行確定和構建。蘇東坡成全了黃州,黃州也成全了蘇東坡,這實在是一種相輔相成的有趣關係。蘇東坡寫於黃州的那些傑作,既宣告著黃州進入了一個新的美學等級,也宣告著蘇東坡進入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兩方面一起提升,誰也離不開誰。
蘇東坡走過的地方很多,其中不少地方遠比黃州美麗,為什麼一個僻遠的黃州還能給他如此巨大的驚喜和震動呢?他為什麼能把如此深厚的歷史意味和人生意味投注給黃州呢?黃州為什麼能夠成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驛站呢?這一切,決定於他來黃州的原因和心態。他從監獄裡走來,他帶著一個極小的官職,實際上以一個流放罪犯的身分走來,他帶著官場和文壇潑給他的渾身髒水走來,他滿心僥倖又滿心絕望地走來。他被人押著,遠離自己的家眷,沒有資格選擇黃州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朝著這個當時還很荒涼的小鎮走來。
他很疲倦,他很狼狽,出汴梁、過河南、渡淮河、進湖北、抵黃州,蕭條的黃州沒有給他預備任何住所,他只得在一所寺廟中住下。他擦一把臉,喘一口氣,四周一片靜寂,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他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完成了一次永載史冊的文化突圍。黃州,註定要與這位傷痕累累的突圍者進行一場繼往開來的壯麗對話。
二
人們有時也許會傻想,像蘇東坡這樣讓中國人共用千年的大文豪,應該是他所處的時代的無上驕傲,他周圍的人一定會小心地珍惜他,虔誠地仰望他,總不願意去找他的麻煩吧?事實恰恰相反,越是超時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於他所處的具體時代。中國世俗社會的機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願意播揚和轟傳一位文化名人的聲譽,利用他、榨取他、引誘他,另一方面從本質上卻把他視為異類,遲早會排拒他、糟踐他、毀壞他。起閧式的傳揚,轉化為起閧式的貶損,兩種起閧都起源於自卑而狡黠的覬覦心態,兩種起閧都與健康的文化氛圍南轅北轍。
蘇東坡到黃州來之前正陷於一個被文學史家稱為「烏臺詩獄」的案件中,這個案件的具體內容是特殊的,但集中反映了文化名人在中國社會的普遍遭遇,很值得說一說。搞清了這個案件中各種人的面目,才能理解蘇東坡到黃州來究竟是突破了一個什麼樣的包圍圈。
為了不使讀者把注意力耗費在案件的具體內容上,我們不妨先把案件的底交代出來。即便站在朝廷的立場上,這也完全是一個莫須有的可笑事件。一群大大小小的文化官僚硬說蘇東坡在很多詩中流露了對政府的不滿和不敬,方法是對他詩中的詞句和意象作上綱上線的推斷和詮釋,搞了半天連神宗皇帝也不太相信,在將信將疑之間幾乎不得已地判了蘇東坡的罪。在中國古代的皇帝中,宋神宗絕對是不算壞的,在他內心並沒有迫害蘇東坡的任何企圖,他深知蘇東坡的才華,他的祖母光獻太皇太后甚至竭力要保護蘇東坡,而他又是非常尊重祖母意見的,在這種情況下,蘇東坡不是非常安全嗎?然而,完全不以神宗皇帝和太皇太后的意志為轉移,名震九州、官居太守的蘇東坡還是下了大獄。這一股強大而邪惡的力量,就很值得研究了。
這件事說來話長。在專制制度下的統治者也常常會擺出一種重視輿論的姿態,有時甚至還設立專門在各級官員中找岔子、尋毛病的所謂諫官,充當朝廷的耳目和喉舌。乍一看這是一件好事,但實際上弊端甚多。這些具有輿論形象的諫官所說的話,別人無法聲辨,也不存在調查機制和仲裁機制,一切都要賴仗於他們的私人品質,但對私人品質的考察機制同樣也不具備,因而所謂輿論云云常常成為一種歪曲事實、顛倒是非的社會災難。這就像現代的報紙如果缺乏足夠的職業道德又沒有相應的法規制約,信馬由韁,隨意褒貶,受傷害者無處可以說話,不知情者卻誤以為白紙黑字是輿論所在,這將會給人們帶來多大的混亂!蘇東坡早就看出這個問題的嚴重性,認為這種不受任何制約的所謂輿論和批評,足以改變朝廷決策者的心態,又具有很大的政治殺傷力(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必須予以警惕,但神宗皇帝由於自身地位的不同無法意識到這一點。沒想到,正是蘇東坡自己嘗到了他預言過的苦果,而神宗皇帝為了維護自己尊重輿論的形象,當批評蘇東坡的言論幾乎不約而同地聚合在一起時,他也不能為蘇東坡講什麼話了。
那麼,批評蘇東坡的言論為什麼會不約而同地聚合在一起呢?我想最簡要的回答是他弟弟蘇轍說的那句話:「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他太出色、太響亮,能把四周的筆墨比得十分寒傖,能把同代的文人比得有點狼狽,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的嫉恨,然後你一拳我一腳地糟踐,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在這場可恥的圍攻中,一些品格低劣的文人充當了急先鋒。
例如舒亶。這人可稱之為「檢舉揭發專業戶」,在揭發蘇東坡的同時他還揭發了另一個人,那人正是以前推薦他做官的大恩人。這位大恩人給他寫了一封信,拿了女婿的課業請他提意見、輔導,這本是朋友間非常正常的小事往來,沒想到他竟然忘恩負義地給皇帝寫了一封莫名其妙的檢舉揭發信,說我們兩人都是官員,我又在輿論領域,他讓我輔導他女婿總不大妥當。皇帝看了他的檢舉揭發,也就降了那個人的職。這簡直是
又如李定。這是一個曾因母喪之後不服孝而引起人們唾罵的高官,對蘇東坡的攻擊最凶。他歸納了蘇東坡的許多罪名,但我仔細鑑別後發現,他特別關注的是蘇東坡早年的貧寒出身、現今在文化界的地位和社會名聲。這些都不能列入犯罪的範疇,但他似乎壓抑不住地對這幾點表示出最大的憤慨。說蘇東坡「起於草野垢賤之餘」,「初無學術,濫得時名」,「所為文辭,雖不中理,亦足以鼓動流俗」等等。蘇東坡的出身引起他的不服且不去說它,硬說蘇東坡不學無術、文辭不好,實在使我驚訝不已。但他不這麼說也就無法斷言蘇東坡的社會名聲和世俗鼓動力是「濫得」。總而言之,李定的攻擊在種種表層動機下顯然埋藏著一個最深祕的原素:妒忌。無論如何,詆毀蘇東坡的學問和文采畢竟是太愚蠢了,這在當時加不了蘇東坡的罪,而在以後卻成了千年笑柄。但是妒忌一深就會失控,他只會找自己最痛恨的部位來攻擊,已顧不得哪怕是裝裝樣子的可信性和合理性了。
又如王珪。這是一個跋扈和虛偽的老人。他憑著資格和地位自認為文章天下第一,實際上他寫詩作文繞來繞去都離不開「金玉錦繡」這些字眼,大家暗暗掩口而笑,他還自我感覺良好。現在,一個後起之秀蘇東坡名震文壇,他當然要想盡一切辦法來對付。有一次他對皇帝說:「蘇東坡對皇上確實有二心。」皇帝問:「何以見得?」他舉出蘇東坡一首寫檜樹的詩中有「蟄龍」二字為證,皇帝不解,說:「詩人寫檜樹,和我有什麼關係?」他說:「寫到了龍還不是寫皇帝嗎?」皇帝倒是頭腦清醒,反駁道:「未必,人家叫諸葛亮還叫臥龍呢!」這個王珪用心如此低下,文章能好到哪兒去呢?更不必說與蘇東坡來較量了。幾縷白髮有時能夠冒充師長、掩飾邪惡,卻欺騙不了歷史。歷史最終也沒有因為年齡把他的名字排列在蘇東坡的前面。
又如李宜之。這又是另一種特例,做著一個芝麻綠豆小官,在安徽靈璧縣聽說蘇東坡以前為當地一個園林寫的一篇園記中有勸人不必熱衷於做官的詞句,竟也寫信給皇帝檢舉揭發,並分析說這種思想會使人們缺少進取心,也會影響取士。看來這位李宜之除了心術不正之外,智力也大成問題,你看他連誣陷的口子都找得不倫不類。但是,在沒有理性法庭的情況下,再愚蠢的指控也能成立,因此對散落全國各地的李宜之們構成了一個鼓勵。為什麼檔次這樣低下的人也會擠進來圍攻蘇東坡?當代蘇東坡研究者
又如—我真不想寫出這個名字,但再一想又沒有諱避的理由,還是寫出來吧:沈括。這位在中國古代科技史上占有不小地位的著名科學家也因忌妒而陷害過蘇東坡,用的手法仍然是檢舉揭發蘇東坡詩中有譏諷政府的傾向。如果他與蘇東坡是政敵,那倒也罷了,問題是他們曾是好朋友,他所檢舉揭發的詩句,正是蘇東坡與他分別時手錄近作送給他留作紀念的。這實在太不是味道了。歷史學家們分析,這大概與皇帝在沈括面前說過蘇東坡的好話有關,沈括心中產生了一種默默的對比,不想讓蘇東坡的文化地位高於自己。另一種可能是他深知王安石與蘇東坡政見不同,他投注投到了王安石一邊。但王安石畢竟也是一個講究人品的文化大師,重視過沈括,但最終卻得出這是一個不可親近的小人的結論。當然,在人格人品上的不可親近,並不影響我們對沈括科學成就的肯定。
圍攻者還有一些,我想舉出這幾個也就差不多了,蘇東坡突然陷入困境的原因已經可以大致看清,我們也領略了一組有可能超越時空的「文化群小」的典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要單獨搞倒蘇東坡都是很難的,但是在社會上沒有一種強大的反誹謗、反誣陷機制的情況下,一個人探頭探腦的冒險會很容易地招來一堆湊熱鬧的人,於是七嘴八舌地組合成一種偽輿論,結果連神宗皇帝也對蘇東坡疑惑起來,下旨說查查清楚,而去查的正是李定這些人。
蘇東坡開始很不在意。有人偷偷告訴他,他的詩被檢舉揭發了,他先是一怔,後來還瀟灑、幽默地說:「今後我的詩不愁皇帝看不到了。」但事態的發展卻越來越不瀟灑,
長途押解,猶如一路示眾,可惜當時幾乎沒有什麼傳播媒介,沿途百姓不認識這就是蘇東坡。貧瘠而愚昧的國土上,繩子捆紮著一個世界級的偉大詩人,一步步行進。蘇東坡在示眾,整個民族在丟人。
全部遭遇還不知道半點起因,蘇東坡只怕株連親朋好友,在途經太湖和長江時都想投水自殺,由於看守嚴密而未成。當然也很可能成,那末,江湖淹沒的將是一大截特別明麗的中華文明。文明的脆弱性就在這裡,一步之差就會全盤改易,而把文明的代表者逼到這一步之差境地的則是一群小人。一群小人能做成如此大事,只能歸功於中國的獨特國情。
小人牽著大師,大師牽著歷史。小人順手把繩索重重一抖,於是大師和歷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國文化史,有很長時間一直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擠眉弄眼的小人。
究竟是什麼罪?審起來看!
怎麼審?打!
一位官員曾關在同一監獄裡,與蘇東坡的牢房只有一牆之隔,他寫詩道:
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
通宵侮辱、摧殘到了其他犯人也聽不下去的地步,而侮辱、摧殘的對象竟然就是蘇東坡!
請允許我在這裡把筆停一下。我相信一切文化良知都會在這裡顫慄。中國幾千年間有幾個像蘇東坡那樣可愛、高貴而有魅力的人呢?但可愛、高貴、魅力之類往往既構不成社會號召力也構不成自我衛護力,真正厲害的是邪惡、低賤、粗暴,它們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所向無敵。現在,蘇東坡被它們抓在手裡搓捏著,越是可愛、高貴、有魅力,搓捏得越起勁。溫和柔雅如林間清風、深谷白雲的大文豪面對這徹底陌生的語言系統和行為系統,不可能作任何像樣的辯駁,他一定變得非常笨拙,無法調動起碼的言語,無法完成簡單的邏輯。他在牢房裡的應對,絕對比不過一個普通的盜賊。因此審問者們憤怒了也高興了,原來這麼個大名人竟是草包一個,你平日的滔滔文辭被狗吃掉了?看你這副熊樣還能寫詩作詞?純粹是抄人家的吧?接著就是輪番撲打,詩人用純銀般的嗓子哀號著,哀號到嘶啞。這本是一個只需要哀號的地方,你寫那麼美麗的詩就已荒唐透頂了,還不該打?打,打得你淡妝濃抹,打得你乘風歸去,打得你密州出獵!
開始,蘇東坡還試圖拿點兒正常邏輯頂幾句嘴,審問者咬定他的詩裡有譏諷朝廷的意思,他說:「我不敢有此心,不知什麼人有此心,造出這種意思來。」一切誣陷者都喜歡把自己打扮成某種「險惡用心」的發現者,蘇東坡指出,他們不是發現者而是製造者。那也就是說,誣陷者所推斷出來的「險惡用心」,可以看作是他們自己的內心,因此應該由他們自己來承擔。我想一切遭受誣陷的人都會或遲或早想到這個簡單的道理,如果這個道理能在中國普及,誣陷的事情一定會大大減少。但是,在牢房裡,蘇東坡的這一思路招來了更凶猛的侮辱和折磨,當誣陷者和辦案人完全合成一體、串成一氣時,只能這樣。終於,蘇東坡經受不住了,經受不住日復一日、通宵達旦的連續逼供,他想閉閉眼,喘口氣,唯一的辦法就是承認。於是,他以前的詩中有「道旁苦李」,是在說自己不被朝廷重視;詩中有「小人」字樣,是諷刺當朝大人;特別是蘇東坡在杭州做太守時興沖沖去看錢塘潮,回來寫了詠弄潮兒的詩「吳兒生長狎濤淵」,據說竟是在影射皇帝興修水利!這種大膽聯想,連蘇東坡這位浪漫詩人都覺得實在不容易跳躍過去,因此在承認時還不容易「一步到位」,審問者有本事耗時間一點點逼過去。案卷記錄上經常出現的句子是:「逐次隱諱,不說情實,再勘方招。」蘇東坡全招了,同時他也就知道必死無疑了。試想,把皇帝說成「吳兒」,把興修水利說成玩水,而且在看錢塘潮時竟一心想著寫反詩,那還能活?
他一心想著死。他覺得連累了家人,對不起老妻,又特別想念弟弟。他請一位善良的獄卒帶了兩首詩給蘇轍,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埋骨的地點,他希望是杭州西湖。
不是別的,是詩句,把他推上了死路。我不知道那些天他在鐵窗裡是否抱怨甚至痛恨詩文。沒想到,就在這時,隱隱約約地,一種散落四處的文化良知開始匯集起來了,他的詩文竟然在這危難時分產生了正面回應,他的讀者們慢慢抬起了頭,要說幾句對得起自己內心的話了。很多人不敢說,但畢竟還有勇敢者;他的朋友大多躲避,但畢竟還有俠義人。
杭州的父老百姓想起他在當地做官時的種種美好行跡,在他入獄後公開做了解厄道場,求告神明保佑他;獄卒梁成知道他是大文豪,在審問人員離開時盡力照顧生活,連每天晚上的洗腳熱水都準備了;他在朝中的朋友范鎮、張方平不怕受到牽連,寫信給皇帝,說他在文學上「實天下之奇才」,希望寬大;他的政敵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也仗義執言,對皇帝說:「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語罪人。」如果嚴厲處罰了蘇東坡,「恐後世謂陛下不能容才」。最有趣的是那位我們上文提到過的太皇太后,她病得奄奄一息,神宗皇帝想大赦犯人來為她求壽,她竟說:「用不著去赦免天下的凶犯,放了蘇東坡一人就夠了!」最直截了當的是當朝左相吳充,有次他與皇帝談起曹操,皇帝對曹操評價不高,吳充立即接口說:「曹操猜忌心那麼重還容得下禰衡,陛下怎麼容不下一個蘇東坡呢?」
對這些人,不管是獄卒還是太后,我們都要深深感謝。他們比研究者們更懂得蘇東坡的價值,就連那盆洗腳水也充滿了文化的熱度。
據王鞏甲申雜記記載,那個帶頭誣陷、調查、審問蘇東坡的李定,整日得意洋洋,有一天與滿朝官員一起在崇政殿的殿門外等候早朝時,向大家敘述審問蘇東坡的情況,他說:「蘇東坡真是奇才,一、二十年前的詩文,審問起來都記得清清楚楚!」他以為,對這麼一個轟傳朝野的著名大案,一定會有不少官員感興趣,但奇怪的是,他說了這番引逗別人提問的話之後,沒有一個人搭腔,沒有一個人提問,崇政殿外一片靜默。他有點慌神,故作感慨狀,嘆息幾聲,回應他的仍是一片靜默。這靜默算不得抗爭,也算不得輿論,但著實透著點兒高貴。相比之下,歷來許多誣陷者周圍常常會出現一些不負責任的熱鬧,以嘈雜助長了誣陷。
就在這種情勢下,皇帝釋放了蘇東坡,貶謫黃州。黃州對蘇東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三
我非常喜歡讀
蘇東坡在黃州的生活狀態,已被他自己寫給李端叔的一封信描述得非常清楚。信中說:
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
我初讀這段話時十分震動,因為誰都知道蘇東坡這個樂呵呵的大名人是有很多很多朋友的。日復一日的應酬,連篇累牘的唱和,幾乎成了他生活的基本內容,他一半是為朋友們活著。但是,一旦出事,朋友們不僅不來信,而且也不回信了。他們都知道蘇東坡是被冤屈的,現在事情大體已經過去,卻仍然不願意寫
他真的害怕了嗎?也是也不是。他怕的是麻煩,而絕不怕大義凜然地為道義、為百姓,甚至為朝廷、為皇帝捐軀。他經過「烏臺詩案」已經明白,一個人蒙受了誣陷即便是死也死不出一個道理來,你找不到慷慨陳詞的目標,你抓不住從容赴死的理由。你想做個義無反顧的英雄,不知怎麼一來把你打扮成了小丑;你想做個堅貞不屈的烈士,鬧來鬧去卻成了一個深深懺悔的俘虜。無法洗刷,無處辯解,更不知如何來提出自己的抗議,發表自己的宣言。這確實很接近有的學者提出的「醬缸文化」,一旦跳在裡邊,怎麼也抹不乾淨。蘇東坡怕的是這個,沒有哪個高品位的文化人會不怕。但他的內心實在仍有無畏的一面,或者說災難使他更無畏了。他給李常的信中說:
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於死生之際。……雖懷坎壈於時,遇事有可遵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
這麼真誠的勇敢,這麼灑脫的情懷,出自天真了大半輩子的蘇東坡筆下,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但是,讓他在何處做這篇人生道義的大文章呢?沒有地方,沒有機會,沒有觀看者也沒有裁決者,只有一個把是非曲直忠奸善惡染成一色的大醬缸。於是,蘇東坡剛剛寫了上面這幾句,支頤一想,又立即加一句:此信看後燒毀。
這是一種真正精神上的孤獨無告,對於一個文化人,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那闕著名的「卜算子」,用極美的意境道盡了這種精神遭遇: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渺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正是這種難言的孤獨,使他徹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鬧,去尋找無言的山水,去尋找遠逝的古人。在無法對話的地方尋找對話,於是對話也一定會變得異乎尋常。像蘇東坡這樣的靈魂竟然寂然無聲,那麼,遲早總會突然冒出一種宏大的奇跡,讓這個世界大吃一驚。
然而,現在他即便寫詩作文,也不會追求社會轟動了。他在寂寞中反省過去,覺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華外露,缺少自知之明。一段樹木靠著癭瘤取悅於人,一塊石頭靠著暈紋取悅於人,其實能拿來取悅於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們的毛病所在,它們的正當用途絕不在這裡。我蘇東坡三十餘年來想博得別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項所在,例如從小為考科舉學寫政論、策論,後來更是津津樂道於考論歷史是非、直言陳諫曲直,做了官以為自己真的很懂得這一套了,洋洋自得地炫耀,其實我又何嘗懂呢?直到一下子面臨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無知。三十多年來最大的弊病就在這裡。現在終於明白了,到黃州的我是覺悟了的我,與以前的蘇東坡是兩個人。(參見李端叔書)
蘇東坡的這種自省,不是一種走向乖巧的心理調整,而是一種極其誠懇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他在無情地剝除自己身上每一點異己的成分,哪怕這些成分曾為他帶來過官職、榮譽和名聲。他漸漸回歸於清純和空靈,在這一過程中,佛教幫了他大忙,使他習慣於淡泊和靜定。艱苦的物質生活,又使他不得不親自墾荒種地,體味著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這一切,使蘇東坡經歷了一次整體意義上的脫胎換骨,也使他的藝術才情獲得了一次蒸餾和昇華,他,真正地成熟了--與古往今來許多大家一樣,成熟於一場災難之後,成熟於滅寂後的再生,成熟於窮鄉僻壤,成熟於幾乎沒有人在他身邊的時刻。幸好,他還不年老,他在黃州期間,是四十四歲至四十八歲,對一個男人來說,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後還大有可為。中國歷史上,許多人覺悟在過於蒼老的暮年,換言之,成熟在過了季節的年歲,剛要享用成熟所帶來的恩惠,腳步卻已踉蹌蹣跚;與他們相比,蘇東坡真是好命。
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顏觀色的從容,一種終於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並不陡峭的高度。勃鬱的豪情發過了酵,尖利的山風收住了勁,湍急的細流匯成了湖,結果──
引導千古傑作的前奏已經鳴響,一道神祕的天光射向黃州,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馬上就要產生。